当从一片黑暗中醒来时，卡德尔渐渐清醒的意识终于捕捉到了肉体尚存的实感。惊讶，兴奋之情涌入心田，但随后仍然残留的剧痛，让他略显冰冷的身体也沁出不少汗珠来。为了放松侧身压迫着的神经，卡德尔翻了个身，正身躺在铺着层干草的地面上，湿漉漉的雨滴不时反弹到右手边。
卡德尔望了望四周，自己正躺在一个破旧的木棚里，破旧而发黑的棚顶勉强蔽住了这瓢泼大雨。身旁显出老人模样的轮廓，仔细看去，和索尔罗的老当益壮，精干不同，老人长须长发，斑鬓尽白，脸上也是皱纹满布，眼窝深陷，深邃的眼神让人不易察觉。
老人看着卡德尔睁开了双眼，发话道：
“小伙子，终于醒啦？”
“嗯......大概是吧。”卡德尔愣了愣答道，“老爷爷，是你把我救出来的么？”
“救？我也不知道你是怎么回事，不过是看你倒在大雨中，怪可怜的，就把你带到这来了。”老人说道。
“那，那还是谢谢了。”卡德尔颤颤巍巍地道谢道，回想起之前男人和打手对自己的痛殴，心有余悸。
“你一个年轻人，怎么会倒在这鸟不拉屎的贫民窟里？”老人问道。
“我，我只是路过这里罢了......”卡德尔不愿提起自己的经历，并不高明地随口敷衍。
“路过？哈哈！”老人忽而大笑，“一个路过这里的人，怎么会浑身都是伤痕，而且还中了剧毒呢？”
“这......”卡德尔十分惊讶，“老爷爷，伤痕且不谈，中毒......是怎么知道的呢？”
“你现在静下心来，看感不感受得到毒素在体内的那种感觉？”老人意味深长地说道。
“哦。”卡德尔正坐起来，深吸一口气，虽然外伤尚未完全愈合，但身体内部的那股毒药造成的痛苦已经明显消失了，“老爷爷，究竟发生了什么？”
“我解了毒。”老人摇了摇那破衣衫遮住的袖珍药罐，“还有，小伙子，你是和这里的黑拳人士发生了冲突还是什么。你中的毒完全是贫民窟上流通最广的剧毒毒药嘛。”
“我，我......”卡德尔刚想说出自己的目的，但是种种场景在脑海中不断闪过。而今输掉所有的自己，又有什么颜面谈自己想要去加里顿魔法学院学习魔法的目标呢？
“唉，小小年纪，也不顾父母，也不顾朋友，只身一人来到这一带，也不知是为了什么。”老人叹了口气，随后从卡德尔被打湿的包袱里翻出一张早已湿透的草纸，“这上面写的是龙语和深渊语，你这家伙不会是想参观加里顿学院吧？结果迷路了？”
“不。”卡德尔鼓起勇气吐露道，“老爷爷，我本是想去加里顿学院入学学习，但是路途上花了很大代价买到这张东西，最后才发现被骗了，而我又不像富家子弟那样有足够的钱负担学费或者有足够的关系......”
“于是，你就流落到了这里咯？”老人问道。
“所幸，有位朋友暂时收留了我，我在这段时间里......”本想说出‘学习魔法’字眼的卡德尔想起了加里顿碑文上刻画的禁忌，“颇受她照顾。但是报名时间将要截止，我不想就这么依赖她了，也不想此行就这么废掉......”
“你，是南都的矮人族群吗？”老人发问道。
“没错，我是翟南村的矮人一族。”卡德尔接着说道，“现在，我已经进退两难了。于是我选择了可能性最大，能快速获取金钱的方法——贫民窟地下黑拳。”
“这么说，你参加了擂台赛咯？”老人追问道。
“我实在是不想提起这段经历，那些人贪婪的目光，还有擂主的恐怖和嗜血，都太让人难受了。的确，我参加了擂台赛，最终付出巨大的代价拿到了冠军。但由于破坏了已经被‘包办’的比赛排名，不但没有奖金，还被痛扁一顿。”卡德尔抱着头说道，此时身上的创伤仿佛也隐隐作痛。
“唉，真是可怜。”老人叹道，“你小小年纪，何苦这样难为自己？”
“我想去加里顿学院学习先进的元素学派理论，然后将它带回南都。”卡德尔握拳说道，“我不想看到南都在这激烈的发展潮流中被淘汰掉，南都人都被嘲弄为土农民。这个目标，我不想放弃，也不想改变。”
“你孤身一人？”
“是的，父亲也好，乡民也好，没有支持的，甚至路费，也是偷偷从家里带出来的。”卡德尔解释道，随后脸阴沉了下来，“甚至一路旅行上，我仅有的同伴......也不曾认为我这个目标可以实现。”
老人望了望棚外交错阴森的巷街，说道：
“小伙子，既然你参加过这种赛事，那你知道里面一位名为‘卡梅莉塔’的选手么？”
“‘卡梅莉塔’......”卡德尔努力搜寻着记忆，裁判的报幕声仿佛响了起来：
“守住擂台的，依旧是我们这位有着龙脉血统的卡梅莉塔选手！”
“对了，我想起来了，与我争夺冠军的那名选手，那个赤发的女孩！”卡德尔恍然想起来。
“你觉得她怎么样？品性上......”老人问道。
阴险，恶毒，明明有着美丽的容貌，却是蛇蝎心肠，手段丑陋。
这些字眼瞬时涌上了卡德尔的脑海。
与她缠斗的场景，被她暗算的场面，都让卡德尔觉得痛苦而恶心。而临败之际，她的话语，更是如恶毒的刻刀，刻入卡德尔内心最敏感，脆弱的部分：
“胆小鬼......这......可是黑拳，你以为这些......所谓的善意，奏效么？”
“无知......你以为这样就行么？对于参加了这种肮脏活动的你......你的家人，关心你的朋友会怎么看呢......恩哼？”
“别废话！要杀要剁......少在那臭屁！伪善者！咳，咳！”
泛着些猩红与呕吐感的回忆收场，卡德尔深呼吸，随后平静地说道：
“恶毒也罢，阴险也罢，这些词语形容她再合适不过。但是，就算把她归为极恶的一类，总觉得也难以启齿......”
“我能明白你的意思。”老人和蔼地说道，“因为，卡梅莉塔的经历与你有所相似，而你们的感受，也有共同点。”
“相似？”卡德尔登时疑惑道，“老人家，您和她......认识嘛？”
“我不是她的亲人，但我是她魔法上的老师。”老人悠悠地说道，“她是流落在加里顿的孤儿，从小在贫民窟被收养她的人长大。后来我路过此地的时候发现了她的龙脉身份，才知道她的亲生父亲原是加里顿当地的达官贵族，是元素学派的魔法使。但因为违反了学派中人与魔物禁止通婚的禁令，私自与她的母亲诞下一女——也就是卡梅莉塔。父亲在不久后被狂热的元素学派信徒暗杀了，母亲也早亡，徒留下卡梅莉塔一人。”
卡德尔平静地聆听着。
“她当时生性温和，非常讨人喜欢。而且对于元素学派的理论抱有很大的兴趣，于是我便收她为徒弟。她凭着自己的龙脉的天赋和认真的态度，很快就能熟练掌握我所教给她的内容。但是我的能力也有限度，当她的魔法水平已成熟不少时，我就明白了，她需要接受更好的魔法方面的教育，才能更上一层楼。你知道，在数年前，各领主领地之间人员的交流是受到很大限制的，像卡梅莉塔这种孤苦无依的流浪人口更是如此，所以她能选择的进修场所只有一个，那就是加里顿皇家魔法学院。”老人说道，随后顿了顿。
“想要到这个学校学习，是非常难的。卡梅莉塔不是贵族出身，也没有足够的金钱。我的家系虽然也算是五大魔法家族的一系，按理说可以利用这个关系帮助她，但我老了，在政治上也好，经济收入也好远不如以前。我费尽心力，也没有让她进入这个学院。与之相反，卡梅莉塔因为我失败的尝试而成为当时的舆论所指，我也被上级命令禁止对她进行一切物质上的支援。年纪尚小的她，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，就这么失去了生活来源，失去了唯一的支柱。而此时的她，还怀揣着登上加里顿魔法学院这一目的的梦想，坚持不肯放弃......”老人的语气变得悲悯起来。
“我......真是不敢想象接下来会发生什么。”卡德尔叹了口气。
“后来，我与她的联系也断绝了一段时间，听人说，她为了能够自己赚钱入学，不愿意到娼馆工作，而是选择了地下角斗这一危险而待遇丰厚的职业，凭借出色的魔法功底以及摸爬滚打中学得的技巧，拿下了不少的‘荣誉’。但是，地下角斗的从业者是完全不受法律保护的，他们的人身自由，生活质量完全取决于那些看客的手笔抑或‘操纵比赛’者的佣金。一开始可能会为这弥漫着血腥味的大把金钱而狂喜，但到后来，越陷越深，攒够了钱，想要脱出地下世界的她被老板以‘将从事黑拳的经历彻底公开曝光’所要挟，成为了他们的赚钱工具。原本纯真，坚强的孩子，就在这种磨蚀之下，蜕变成你所描述的那样......”
“胆小鬼......无知......伪善者......”
卡梅莉塔对自己的恶毒之语，或许，就是已经扭曲了的，现在的自己对过去纯真自己的嘲笑了吧。
如此想道的卡德尔，不禁打了个寒噤。
“来这寻找卡梅莉塔......向她道歉，不，道歉毫无用处，不如说是赎罪......这，也是我的目的之一。”老人叹了口气，“不过，能幸运地救下你，也算是做了一大善事吧。”
“如果就这么一直坚持下去的话，我，也会成为那样子的吗？”卡德尔悲观地说道。
“为了某种目的，而甘愿不加选择地牺牲一切，或许就像盲人做手术一般，单凭感觉撕裂皮肤，肌肉，再将刀刃指向貌似有着结症的深处......对了的话，或许无事，但是如果没有做到，那么最重要，最珍惜的事物便也逝去了。”老人若有所思地说道。
此刻，雨下不止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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